堡子是土生土长的。苍黄的脸,历经时光,长满褶皱。风剥,雨蚀,又长了一些黑斑。看上去,老态龙钟。
堡子用泥土夯筑记忆,装满村庄动荡的旧事。
它封存了嘴,只用眼睛说话,任凭雨水和风剥蚀它的肌肉筋骨,渐渐地,瘦了一些,就露出一层一层的土骨架。那些夯土印迹,像村庄曾经掩藏起来的一道一道伤疤。
堡子是黄土山在冬天竖起的衣领。
天蓝得干干净净、空空洞洞,装着枯黄的堡子。堡子远离被钢筋水泥吞噬的村庄,在黄土山梁上,孤孤单单地,像一个老人,迎着风,盘腿而坐,远离人群,独自在山头张望,打坐,回味。
雪没有落下,一座又一座山梁上,植物们隐匿,苍苍凉凉,只剩下堡子,被亮晃晃的太阳包裹。冷硬的风,遇到那些墙,就停住了脚步,所以,堡子外面,一片肃杀,而堡子里头,此起彼伏的野草,在阳光下撒欢儿一般,藏在墙角,活得潮潮润润的。
一百余年前,堡子,是西北地区特有的一种符号。清末至近现代,因为社会的大变革,战火一直蔓延到山区,战乱频仍连年灾荒。“土匪”这个特殊的群体就出现了。堡子也就出现了。在易守难攻的某个有利山头,用土筑起坚固的堡垒,躲避匪患,储存粮食和家畜。于是,一座座堡子就在高山顶上站起来了。它用厚实的墙和坚固的门,一次次把村民们包裹在安全地带,而把大量的石头和滚木砸向那些突袭抢粮的人。
某一个安静的夜晚,藏身某个山沟的土匪,突袭村庄,一片火把向着村子靠近,堡子里突然亮起烽火,随后,一阵锣鸣惊醒了村民的梦,村庄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很快,一支庞大臃肿的队伍向着堡子进发。粮食,猪,牛羊,孩子的哭喊,都朝着堡子的方向。土匪在村子里扑了空,就开始围攻山头的堡子,冲到半山腰了,一支支火把,被从天而降的石块和滚木砸下,他们久攻不下,空着肚子撤离。
多少年过去,土匪一词,走进一些故事里。堡子里发生的事,大都被带向另一个世界。堡子没有了职责,再不需要燃起烽火,堡子的断壁残垣,却始终站着,越来越安静了,以站立的方式述说它的牢靠,渐次变瘦的身形依然记载着一些惊心动魄的往事。
在炎夏,见到羊,在草深林密的堡子里幽居。这可爱的生灵,打破了荒败概念,撵走古堡的一些静寂,让草的生长得以安妥有序,让树木和白云得以成为有用的背景。陡峭盘旋的山路上,人群一字排开,攀援而上。突然抬头,高处一道蓝天,低处一道绿草坡,而中间,隔着一道土褐色的墙。那些堡子的残迹,颓废的气息被阳光打散。山顶的风,灌进脊背。残墙的边缘,突然探出一对对羊角,羊投出试探的目光,观望似的,是要迎接眼前的不速之客呢,还是准备好如何躲避逃离呢。再靠近堡子,一大群的羊,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排着队似的,见到人群,瞬间将身体镶嵌在了草里。凝结了似的,伸长了脖子和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就贴着草坡飞奔离去,为我们腾出前行的路。
那里有一个堡子,伤疤一样,日渐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