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是个很郑重的词儿,严肃,空旷,充满力量;对于村里人来说,劳动,就是干活,实实在在、一下一下,不掺一点儿虚假。
人是凭着“干”来“活”的,这是乡村的信条。俗话说,扁担一条龙,一世吃不穷。意思是,即使你只拥有一条扁担,只要肯干,爱劳动,一世吃穿也不用发愁的。
很多时候,劳动很辛苦,好似为生计所迫,不得已;然而身心沉浸的安宁、沉醉,却是享受。旁人看来,相当美。
我爹是个庄稼好手。无冬历夏,他总是早早起床,早早吃饭,早早开始一天的活计。农忙时,他整日长在地里;地里清净了,就辗转在修房盖屋的工地上。他似乎永远不知疲累的滋味。
幼时,我跟着爹下田锄地。面对一大块绿油油的苗地,先是激情万丈,恨不得三两下完工。手下吭哧吭哧,就锄到前面去了。爹说:“别一下子就把劲儿抻展。一下一下来。”他的话落音不到五分钟,我已露了逑唷5说,看,这就是典型的五分钟热度。庄稼活,就是个耐心。他手下不紧不慢,简直有坐禅入定的意思,徐徐地,稳稳地,将亩数来地,一气呵成地锄完。我呢,吃不住,到田塍上歇了好几歇。
多年后,我悟出:耐心,恒心,其实也是一种出众的才华。
我爹手中的农具,都是些愣头愣脑的家伙,可整理出来的田地却细致有章法,麦田、菜畦、油菜地、南瓜沟……平展展的,没有一个坑洼;土畦又细又匀,看不见一个土坷垃。他种的每块地都像被剪裁过,棱是棱、角是角,站在地头望,美不胜收,让人情不自禁想起“锦绣江山”这个词语;而他那些农具俨然母亲手里的绣花针,在田间绣出了最美的画。
我母亲,同样是闲不住的人。一闲下来,身体就要不得劲儿。一日三餐,四季衣服,鸡鸭狗猪小毛驴,这么多家口都要她去维持。但我娘轻轻松松,抬手就拾掇出一种清整的秩序。做家务、下田之外,她有空儿就收拾她的三分小菜园。
懂经的人都说,种菜如绣花,是细致活儿。从劳动量说,一亩园十亩田,很累人。但我娘在菜园里,总是很快乐很轻松的模样;虽然多数时候汗水抹湿了她的鬓发。
她把风雨扑倒的菜苗扶正;给疯长的西红柿打杈;给南瓜、丝瓜牵藤;给麻脸的菜棵子捉虫儿。她边做活儿,边跟菜宝儿们说着体己话儿:“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么赖巴呀!都侵了人家豆角架了,好,你在这边爬!不许再窜过来!”“呵呵,你这个歪瓜呀,是仿着谁长得这么丑哇?”“好了!我把这棵草虱子拔掉了,你大胆往上窜吧,再没坏蛋揪着你了!”“嘿!乖乖!你就甘心受它欺负呀!来,我给你除害!”我看见她把一个大毛虫捉进了瓶子。
跟父亲下田,我感觉出一种禅意的宁静;跟母亲种菜,我体会到一种轻松宽畅的愉悦;而当我观察木匠姑父的劳动时,我充满了一种对创造力的敬佩。
四姑父上门,就意味着我家要安窗上门,做个箱柜啥的,需要他帮忙了。
四姑父把长短不齐、薄厚不一的一堆木头,凝眉审视一番,像构思一篇作品。然后,郑重动手。我常见他骑在板凳上,在木板上推他的刨子,嚓嚓嚓,一卷卷刨花层层落下,淹没了他穿着旧布鞋的脚。他又拿尺子和墨线盒,在木板上画;有时,乜起一只眼,像打枪时瞄准儿。他的脸上满是凝重,似乎全部的生命热情都铺展在那块板儿上。
他把七七八八的木头分开,凿眼,刨平,又合住,使它们最终呈现我们渴望的样子。
他干活儿的样子,真叫人难忘!百分百专注,近乎虔诚了;周围再嘈杂、不顺,也搅扰不了他那种静气。
我热爱劳动,这是我父母熏陶的结果;我也喜欢观察劳动中的人,那是一个浩瀚无边的世界。劳动着的人,最能显现他作为一个人的品质,也最能凸显他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