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87岁那年,突然傻了。她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早在半年前的一天,娘说自己柜子里的被子不见了,一口咬定是二嫂偷偷拿娘家去了,无论大家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二嫂憨厚实在,平时做好一日三餐,她总是先给婆婆端上。此时,面对突然不讲道理的婆婆,二嫂有口难辩,委屈得直抹眼泪。
当时谁也没意识到,娘是病了。这是老年痴呆症的早期征兆,她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
一天吃早饭,娘突然对着二哥喊叔叔,硬要把二哥让到她平时坐的上位。二哥尴尬,不敢就座,一家人哭笑不得。
有时,街坊邻居故意逗她。邻居问:“你认识我吗?”娘说:“老熟人了,能不认识?”邻居说:“那你说我叫啥名字?”她答不上来,但不示弱:“嘿,你傻了!你连自己叫啥名字都不知道?”引得众人一片笑声。
娘叫不上我的名字,也弄不清我到底是谁,可她总念叨着儿子,经常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我的儿吃饱了没有?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闹饥荒。十几岁的大哥有一次饿得受不了,就同小伙伴挖了生产队几个红薯充饥,却被村干部发现了。娘知道后批评了大哥,叮嘱他再不能这样做。但是,当村干部下令开批斗会并扬言要抓大哥他们时,娘立即把哥哥藏了起来,自己来到队部,代替儿子接受批斗。那晚,我躲在远处稀散的人群里,透过大人们腰间的缝隙,看到昏暗灯光下的娘,她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大小小粘着泥土的红薯,微微低着头。一个队干部挥舞着长长的竹烟袋,时而指着她大声训斥,时而敲打着面前破旧的桌子,警告众人。夜里回来,娘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我依偎在她的怀里。黑暗里,她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我的头上。
在那饥饿的年代,娘为了孩子,几乎卖完了自己的嫁妆,而她却因长期挨饿,全身浮肿,病得卧床不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让我们吃饱了饭,娘的身体状况也明显好转。这时她身体好了,却不忘为儿子祈福,在她的心里,永远都存着对儿子的牵挂。
娘和父亲都出生在宗教家庭,曾有着相同的信仰。父亲一辈子从事教育工作,经过长期的思想改造,由一个基督徒逐渐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娘小时候在教会学校读过书,却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不同的信仰,并没有影响他们夫妻恩爱和家庭和谐。
父亲入党那天,娘做了一桌好菜,让我陪父亲喝酒庆贺。席间,娘破例喝了一杯酒。她放下酒杯,不无感慨地对我说:“要不是你姥姥、姥爷当初非要给我缠脚,后来又停止供我读书,说不定今天我比你爸还强,早入党当干部了!”父亲笑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1998年冬天,父亲去世。临终前,父亲嘱托娘,把他的所有积蓄都捐献给家乡的教育事业。办完父亲的后事,娘手捧存折,看着丈夫留下的6000元存款,有些难为情。我们兄弟三人看出娘的心思,共同凑够了5万元,以父亲的名义,捐献给正在建设中的家乡小学。在学校教学楼落成典礼上,娘应邀坐在主席台上。阳光下,娘胸戴大红花,面对台下排着整齐队伍的孩子们,满面的微笑中带着骄傲和自豪。
曾经聪慧善良的娘,如今变成了“傻娘”。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她变得暴躁蛮横。她刚吃过饭,就骂照管她的人不让她吃饭,说人家偷她东西,往人家身上吐口水。晚上她不睡觉,哭喊着要回家找妈妈。感冒发烧住医院,她骂医生,打护理。一次,她拖倒了氧气瓶,气阀被摔坏,氧气滋滋地喷出来,险些酿成大祸……我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几近崩溃,曾一度想放弃对娘的治疗,好让大家都能解脱。可这罪恶的念头刚一萌芽,我便感到了深深的耻辱,无地自容。我突然醒悟:娘在用她一辈子的爱让我明白: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也属于亲人。她这是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折磨”考验自己的儿子啊!
时光一天天流逝,娘的病一日日加重,她彻底回到了童年。见了儿子喊爷爷,见了儿媳叫姑姑,看到手机屏幕上我姥姥的照片,她就像孩子一样,娇滴滴地对着那照片不停地喊“妈妈”,捧着手机一次次地亲吻。
娘完全生活在一个不复存在的虚拟世界,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是一个淘气任性的孩子,她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5年过去了,娘仍没有长大,更像个孩子。
夜深了,她把我认作长辈,像个孩子一样要躺在我怀里。我像小时候她哄我入睡时那样,轻轻地抚拍着怀里的娘,轻声讲起家乡古老的童谣:“笑话,笑话,窗台上种了二亩甜瓜。光肚小孩去偷了,瞎子看见了,哑巴吆喝了,聋子听到了……”
娘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得像个孩子,脸上挂着甜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