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昱霖低头看看表,才七点二十五,她以为自己会到的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交车里面挤了四十多分钟之后,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还早的人。
全市“新苗杯”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据说,获得一等奖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个重点初中争抢。朱昱霖在学校的奥数班里面挣扎了半年多,仍然学得稀里糊涂。
她勉力支撑着自己,记笔记,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题习题,奈何习题答案都只有结果没有计算过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弄懂。
她可以去问奥数班的老师,可是她不好意思。朱昱霖第一次体会到班级里面那些所谓的“差生”的心情——当老师眉飞色舞地聆听一群天才发表高见的时候,于是低下头,灰溜溜地离开。
当然,她也可以去问沈映鹤。只是,那天之后,沈映鹤再也没有去过学校的简陋奥数班。
也许是因为学校的奥数班实在水准不佳。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以前她总是能遇见沈映鹤,后来她总是遇不见沈映鹤。
朱昱霖从那一刻开始朦朦胧胧地猜测,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巧合与缘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为。
七点四十,当朱昱霖在门外站了一刻钟开始觉得手指冰凉的时候,大铁门打开了,人群一拥而入,里面操场上靠近教学楼一侧的地方站着一排老师,每个人手中的举着一个大牌子,写着考场号,大家纷纷按照准考证上面的号码寻找自己的考场去排队。
宋子涵,就坐在自己左边的那一桌上。
朱昱霖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可是从左边传来的一丝一毫的响动都能牵制她的神经。
宋子涵轻哼一声,宋子涵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宋子涵拎起自己的准考证抛着玩,宋子涵托腮斜眼看她,宋子涵在笑她,宋子涵……
朱昱霖原以为自己能够像动画片中演绎的一样,很大气很热血地偏过头对她说,你看什么看,
然而这不是动画片电视剧,
十分钟后发到手里面的是奥数卷子,奥数,是奥数。
她没底气,只能伪装视而不见。
朱昱霖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来的,旁观者知道他们终究会爆发终究会胜利,他们不死,他们不败。
可是生活中,没有人会拍拍她的头,告诉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尽管说大话吧,反正最后赢的一定是你。
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主角光环,没有光环的配角资质平庸,他们努力非凡,她们永远被用来启发和烘托,必要的时候献出自己制造和开解误会。
监考老师举高纸袋,表示封条完好,然后开封,发卷子。
朱昱霖接过前排同学传来的卷子,在左侧小心地写上考号和姓名学校,然后开始正视那张卷子。
二十分钟后,朱昱霖很尴尬。
一开始是把没做出来的题号三角,后来,她放弃了,因为整张卷子上,不画的只有七道题。
朱昱霖尝试了很久,终于还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听着手腕表针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真的努力了,一边练舞,同时奥数班钢琴课从不缺课,虽然做题的时候有些胆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运,但是半年时间,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群从小就参加奥数训练脑子又聪明的孩子们竞争,她真的觉得很艰难。
其实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胆怯。太希冀,又太在乎。
然而朱昱霖还是坐起身——并不是想要再接再厉继续寻找思路。她只是倔强地握着笔,在演算纸上徒劳地写着半截半截无意义的算式。
因为左边的女孩子做题做的很顺畅,演算纸哗啦啦地翻页,清脆的声音像是一首残忍而快乐的歌。
当宋子涵做完了卷子,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侧过脸看朱昱霖,嘴角有一丝含义不明的笑。
朱昱霖尽量用演算纸覆盖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题的空白,无论如何实在太刺目。
她把卷子递到老师手里,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宋子涵笑嘻嘻的目光,
这个年纪的小小虚荣,往往挂着一张自尊的脸孔。
朱昱霖走出教室之后跑到女厕所去了。
她并不想上厕所,只是希望借用时间差把宋子涵的背影涂抹掉。
可是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门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大门左边停着的三辆车,几个大人围着四个小孩儿,在那里彼此寒暄不知道说着什么。
朱昱霖低下头,追赶绿灯跑过不宽的马路,然后站到对面的天桥下一个戴着墨镜拉二胡的瞎眼睛的卖艺老头身边,假装听得很认真,实际上眼睛却控制不住地瞄向对面不远处的那几家人。
沈映鹤的妈妈摸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和对面的两个家长说着什么话,高弋洋正低头踢沈映鹤的屁股,沈映鹤则转过身回踢高弋洋,宋子涵站在一边笑,而高弋洋则对着正蹲下身嘱咐他什么话的妈妈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这群人和背后三辆黑色的轿车围成了一个强大的结界,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朱昱霖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里面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丫头,你也没好好听我拉琴啊。”
朱昱霖吓了一跳,那个老头低下头,透过墨镜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个白眼,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桥洞下久久回荡。
朱昱霖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
老头被气得又翻了好几个白眼,“我说我是瞎子了吗?”
朱昱霖想起阿炳,刚想回一句“只有瞎子才会拉二胡”,突然觉得自己很白痴,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伸手从裤兜里面掏出了五角钱硬币,弯下身轻轻放进老头面前脏兮兮的茶缸里面。
转过身再去看站在校门口的那群人,发现他们竟然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刚才老头子的那声大吼给招来的。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对上谁的眼神,那七八个人组成了一个整体,却只能让朱昱霖目光涣散。
就在这一刻,背后二胡声大作,好像给这尴尬的一幕谱上了荒唐的背景音乐。
朱昱霖被惊醒,回过头,老头子又仓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难受。
“爷爷,你……”
“这就是五毛钱的份儿,你再多给点,我就接着拉琴。”
朱昱霖知道这只是卖艺老头在开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对方是在故意给自己解围,可是她还是郑重地掏出了五元钱,再次弯腰放进茶缸里面。
“五块钱够不够?”
老头子咧嘴一笑,二话不说重新拉开架势演奏。
荒腔走板的演绎,在空荡荡的桥洞下伴随着冷冽的寒风一起飘到远方。
一曲终了,老头抬起眼,摘下墨镜,露出大眼袋。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好听不?”
朱昱霖面无表情,“你想听实话吗?”
老头子再次翻白眼,朱昱霖转过身,校门口此时已经空空荡荡,她刚好看见最后一辆给轿车在路口转弯留下的半个车屁股,还有一串黑烟。
她朝卖艺老头笑笑,说,“谢谢爷爷。”
然后戴好帽子,重新走入铅灰色的阴沉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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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昱霖后来总是会不经意间哼出那首二胡曲,的确很难听,可是仿佛缠绕进记忆中一样,拽都拽不出来,只留下一个线头,让她回忆起那个难堪的中午。
十二月刚刚开始的一个上午,突然下起了一场极大的雪。
体育课,老师说不再跑步,改成自由活动课。
朱昱霖穿得很厚,费了好大劲才独自翻上了单杠,小心翼翼地坐好,看着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同学们。
“朱昱霖,下来打雪仗啊!”赵雪砚跑过来,举着雪球朝她张牙舞爪地喊。
朱昱霖摇摇头。
赵雪砚看了看她,嘟囔了两句就跑远了。她并不能理解朱昱霖最近到底为什么这样沉默。
这个世界上,朋友很少,玩伴很多,只要喊上一嗓子,就能会有许多人举着雪球陪伴奔跑。
朱昱霖看到不远处高弋洋他们几个男孩正在一本正经地对着雪人,旁边放着铁锹和水桶,堆出一点,就在上面淋上些水,让它冻得更结实。
雪人初具规模之后,大家都不再打雪仗,纷纷围绕到雪人附近。
高弋洋他们更加得意起来,但是却故意板着脸,煞有介事地指挥着围观的女同学们,“躲开,都躲开点,碰倒了的话,小心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朱昱霖呵出一口白气,都没发现自己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这些同龄的小伙伴有了些微妙的区别。
她喜欢坐在高处,带着一种那个年纪自以为是的清高和疏离来俯视所有快乐的小孩子。
从奥数和升初中引发的忧郁情绪中生长出来,让她心慌。
毕业的情绪感染了很多人,这一年的圣诞卡片和元旦祝福被大家早早提上日程,所有的祝福里,都提到了“毕业后还是好朋友”,提到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提到了“祝愿你前程似锦”——是的,前程似锦,一个对于小学生来说十分玄妙却又缺乏意义的词语。
前程是什么?
学不会奥数的孩子,也有前程吗?朱昱霖发现,即使天空远比大地要广阔得多,其实站在地上如此渺小的自己能看到的,也只有头顶上方被楼群分割出来的这样狭小而不规则的一块。
这就是每个人的前程,只有这样一小块,小得似乎连一个奥数都能把它遮去一大半。
朱昱霖呆坐在单杠上,一动不动。
沈映鹤走出教学楼,第一眼看到的,是单杠上,坐着一只安静的雪人。
他在门口呆立了半天,直到后背被同学推了一下,“干吗呢你,怎么还不出去?一起来踢球吧,早就说要踢雪地足球了,上次下的那点雪,塞牙缝都不够!”
有女生在一旁笑,“你喝西北风就行了,干嘛拿雪塞牙缝啊!”
他们打打闹闹斗着嘴,沈映鹤才醒过来了一般,别别扭扭地朝朱昱霖走去,可是站到了单杠旁边,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朱昱霖?”
太久没说过话,连名字念出来都很生涩。
甚至这一次的疏远隔离,远比那四年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恩断义绝”还要惨烈。
大人的世界,远比他所见到的复杂。
自从三年级高弋洋跳了一级升到沈映鹤的班级开始,他就觉得爸爸妈妈的态度很不对劲儿。
或许是习惯于看到妈妈在面对别人的谄媚作出云淡风轻的回应,所以一旦在妈妈的脸上看到同样的小心翼翼,他很不忍,很难过。
朱昱霖低下头,“是沈映鹤啊。有事吗。”
沈映鹤低头,“没事。”
挠挠后脑勺,又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很白痴。
班里面一大半的同学都去打疫苗了,只剩下他们几个接种过疫苗的同学被放出来上体活课,所以他才觉得现在跟朱昱霖说几句话,应该不会被老师发现,或者被宋子涵她们打小报告。
只好随便找个话题。
“朱昱霖,你上个礼拜的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不好。我都不会做。”
沈映鹤愣住,仰起脸,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那……”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朱昱霖,也实在是不明白,奥数到底有什么难的,朱昱霖这样聪明,为什么她总是学不会?
“其实,我记得我上的那个奥数班的老师说,不学奥数也没关系,奥数,奥数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学呢?”朱昱霖歪头看她。
沈映鹤对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毫无准备,被噎得没话说,他有些窘迫地看着朱昱霖,发现朱昱霖只是紧盯着远处围成一圈堆雪人的众人,丝毫没有关注他。
他沉默了。
朱昱霖看着别人的雪人,他却看着自己的雪人。
雪人忽然展颜一笑,脸上再次盛开了五瓣月牙。
“沈映鹤,上次,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什么事?”
“你知道我没有爸爸这件事吧。”
这个问题冷不防冒出来,沈映鹤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慌张地看着被雪覆盖的鞋面,斟酌着应该怎样回答,
没想到朱昱霖突然从单杠上面跳下来,溅起一片积雪,肩膀上堆积的雪花也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沈映鹤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学奥数,为什么要当大队长呢?你会上一中的吧,然后考到好学校去——我听说全省最好的高中是实验,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朱昱霖从来没有语速这样快地对他提一大串问题,沈映鹤连一个问题都没有想清楚,朱昱霖就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甚至还需要踮起脚,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比她高了。
“我随便问问。”
他松口气。
“所以,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她继续笑眯眯地说。
沈映鹤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雪人背着手,一步步地朝着人群走过去。
“朱昱霖!”沈映鹤焦急地喊起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朱昱霖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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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接近人群,朱昱霖才发现,堆雪人的同学们情绪有些激愤。
“我说了不是我!”
唐恬的嗓子几乎都要喊破了,可是刚下过雪的操场上,她的喊声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声嘶力竭,仍然听起来很没有底气。
“不就是不带你一起堆雪人吗,你至于吗?”高弋洋哼了一声,把铁锹往地上狠狠一撇。
“怎么了?”朱昱霖推了推身边的易子乔。
易子乔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纠纷中心的几个人,“雪人马上就堆好了,冻得特别结实,可是有人发现雪人背后印上了一个脚印,不知道是谁踩的,大家一开始没注意,浇上了水,现在都抹不平了。”
“那跟唐恬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谁说……反正有人说是唐恬踩的。刚才她还在雪人旁边转了半天,高弋洋说她不干活就让她离远点,她还跟高弋洋吵架来着。”
“谁说是她踩的?”
“不知道。反正有人这么说的。”
“有人”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强大的人。
朱昱霖看着唐恬徒劳地跟一群男生女生对峙,在唐恬的对手中甚至还看到了宋子涵幸灾乐祸的笑脸。她有些难过,可是也没有勇气与这么多人为敌,去站到唐恬身边为她争辩什么,只好低下头,狠狠地鄙视自己。
“算了算了,都堆完了,好赖都这样了,大家快点手拉手围个圈,然后我就拿铁锹把雪人拍碎了哦!”
大家终于嘟囔着散去,然后手拉手扯起一个不扁不圆的大圈。
朱昱霖左边站着易子乔,右边站着赵雪砚,一点点张开双臂拉开距离,当这个圆初具规模的时候,大家赫然发现站在中间的除了高弋洋和雪人,还有唐恬。
唐恬愣愣地看着这个大圆,觉得被围在其中非常尴尬,于是急急忙忙跑到某两个人中间去想要让他们分开手给自己一个位置,可是那两个人攥紧了不撒手,看也不看她。
好像被游街示众的罪人。
唐恬尝试了三四次,对不同的人,朱昱霖似乎已经看见了她的额头在大冷天渗出细密的汗珠。
朱昱霖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看着唐恬的眼神,几乎就是她在奥数课堂上拿着打满了红叉的拼音唐恬投向她的目光的翻版。
怜悯。
然而又有一丝丝不同。
“唐恬!”
朱昱霖下意识喊了出来,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易子乔惊讶的目光下,她松开了易子乔的手。
“到这儿来吧。”
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却只是悲壮无名地看着唐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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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锹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后脑勺,它四分五裂瘫倒在地的时候,所有人都爆发出尖叫和笑声,高弋洋擦擦鼻子,非常开心地笑了,然后装作绅士的模样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来阵阵笑骂声。
朱昱霖却透过厚厚的手套感觉到唐恬在颤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
人群散去的时候,赵雪砚看着朱昱霖,不知道要说什么。
朱昱霖朝她安抚地笑笑说,“你先跟她们去玩吧。”
于是赵雪砚一步三回头地跑掉了,朱昱霖拉着唐恬一起爬单杠,可是她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
“你是怎么坐上去的?”唐恬放弃了尝试,无奈地看着高高在上晃荡着双腿的朱昱霖。
“很难爬吗?”她睁大了眼睛。
唐恬低下头,“可能是我太胖了。”
朱昱霖愣了一下,觉得很难过。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唐恬,她的脸上开始长痘痘,她变胖了,电视台不要她了……
“我也穿的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圆滚滚的腹部,“其实是你没掌握技巧,这次我在下面扶着你!”
“不要了,”唐恬摇摇头,好奇地看着朱昱霖,“你怎么像猫眼三姐妹里的大姐一样,居然能爬到单杠上面。”
“猫眼三姐妹是谁?她也喜欢爬单杠吗?”朱昱霖像只熊一样从单杠上跳下来。
“小时候在省台录节目的时候我总哭,有个导播姐姐给我讲过的故事,说她们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对了,金鹰卡通上面演过这部动画片啊,你难道没看过?”
“二姐三姐非常漂亮武功高强,行侠仗义”唐恬笃定地说。
朱昱霖不知道当特工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可是朱昱霖做不出来奥数就很丢脸。
这个男女不平等的万恶社会。
朱昱霖和唐恬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开始下起雪,朱昱霖刚刚伸出手想要尝试接一片雪花,突然听见唐恬轻声说,“谢谢你。”
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女英雄朱昱霖脸红了。
“没……没什么,”她摇摇头,“他们太过分了。”
唐恬笑了。
“其实那个脚印,的确是我踩的。”
…… ……
朱昱霖石化了几秒钟,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微笑的唐恬。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踩。”唐恬低着头,可是嘴角却在笑。
朱昱霖觉得这样的唐恬有些让人滲得慌
“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妈把我骂了一顿,她最近老是骂我,还说电视台的人都势利眼,忘恩负义。我今天早上洗头发的时候没听见她跟我说让我把热水留下,洗完之后就全倒进马桶里面了,然后她就发火了,还甩了我一巴掌。”
朱昱霖惊讶地捂住了嘴,唐恬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脸,“没事,我躲得远,一点都没不疼,你看,连手印儿都没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来上学。”
“而且,”她接着说,“又有人提起两年前少年先锋报上面刊登的关于我的采访,我的确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记者写的内容都是他们自己编的,采访我们这样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采访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面写,他们说我一个学期没上课,期末还考了双百,其实都是瞎编,不是我自己说的。当时大家都说佩服我,可是现在,宋子涵她们又提起这个报道,还说我吹牛,说我数学考那么点分儿还敢说自己双百……”
可是她要对唐恬说些什么呢?唐恬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现在的朱昱霖也不保证自己能像小时候一样坦然地讲出自己没有爸爸这一事实。
“我妈也打我,”朱昱霖开始胡说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跳舞的时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奥数考得特别差,我可能没办法上初中,考也考不上,也许要去一个很差的初中,然后脑子笨,跟不上进度,然后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
她说完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
曾经安慰别人的时候,她需要绞尽脑汁寻找悲伤的事情来充数,所以“没有爸爸”“妈妈被人误解”这两件事情常常被拿出来展示。然而恍然几年过去,朱昱霖愕然看到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可以用来宽慰别人的悲伤。
这么多。
随便挑一件,就可以讲上很久很久。
然而最开始的那两件,却仍然是杀伤力最大的,她曾经不懂,现在却把这两个事实领会到了让自己都恐惧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来,再不提起。
没想到,唐恬笑眯眯地对她说,“我也是啊。”
“什么?”
“我小时候是被特招进附小的,我家户口也不在这里,所以升初中的时候,我得回去。而且,”唐恬一直在笑,“估计这回附中是不会特招我的。”
朱昱霖紧紧握着单杠的铁管,紧紧地,却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同病相怜”。
“我记得台里
“大人以前老是夸我,说我聪明漂亮,还说我以后能成为大明星。”
“都是大骗子。”
唐恬笑着说,朱昱霖猛地抬起头。
“大人都是大骗子。”
唐恬靠在单杠上,低着头,还在笑。
朱昱霖脱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脸上的酒窝。
“你还是别笑了。”朱昱霖叹口气。
大雪中弥漫着化不开的忧伤。
上课铃打响了,朱昱霖和唐恬还靠着单杠发呆,沈映鹤跑过他们身边,不住地回头,最后还是别扭地走过来。
“上课了,你们班同学都回班了。”
朱昱霖看看沈映鹤,“你回去上课啊。”
“那你们为什么不走?”
朱昱霖抬头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唐恬,忽然嘴角勾起一丝有点使坏的笑容。
“喂,咱们逃课吧。”
唐恬大骇,“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朱昱霖一个翻身就稳稳地坐在了单杠上,居高临下气势如虹地说,“老师要问,我们就说被大队辅导员找去了。大队辅导员要是说她没找我们,我们就说是有人这么告诉我们的,她要是问到底‘有人’是哪个人,我们就说我们不认识,可能是恶作剧。
总之——反正不是我们的错!”
沈映鹤叹为观止地张大了嘴,“朱昱霖,你可真能撒谎。”
她笑眯眯地劈手一指沈映鹤。
“现在,杀了他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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