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身高一米七,不到一百斤,却是个馋嘴的姑娘。三类姑娘令我着迷:一,脾气上来直飚家乡话;二,左撇子,最好写字也用左手;三,贪吃但苗条。
贝贝属于第三种。倘若她贪的是炸鸡、汉堡、巧克力一类,那我便会撇撇嘴,然后从她的全世界路过。可她贪的是打卤面旁边的腊八蒜,豆腐花表面的葱花,麻酱碗里的一小勺韭菜花酱。二十出头的年纪,父母辈人的吃法,在她身上“错落”得有致。
我们准备腌腊八蒜的时候,并不到腊八,蒜价也飚至两位数。摊主拿扇子一扇,蒜皮乱飞,一朵朵白蒜像鸟窝深处的鸟蛋一般显露出来。菜价和人的心情一样,忽高忽低,捉摸不透。可她的心情我能捉摸到。
“想吃就买几头回去腌上,不到腊八,蒜也能腌绿。 ”我说。
“不行,不是腊八腌出的蒜,不是绿的,是蓝的。 ”她拧着眉头说。
“那么较真干吗? ”
“那你的稿子为啥每次都要先写在稿纸上再往电脑上誊,难道是等着成名成家后送博物馆? ”她笑起来。她常以用我之矛击我之盾为乐。
以我现在的收入,倘若贝贝要求我带她吃龙虾鲍鱼,请不起也不觉得惭愧。可是一个小姑娘现在只想吃腊八蒜,却得不到满足。那几天我都不敢做打卤面,换着花样做她喜欢吃的菜,生怕她想起腊八蒜来。好在她忙于导师给的实验,每天吃了饭就想睡,睡之前给我讲几句她们实验室的小故事:数菌落数到落下病,看见地上蚂蚁搬家,非要数清楚人家一大家子有“几口人” ,无奈蚂蚁总在乱窜,蚂蚁又和蚂蚁长得都一样;回到实验室,问导师怎么办,导师说扔一块儿糖饼在地上;果然,蚂蚁都不动了,吃大锅饭似的围了糖饼一圈,她们也就终于数清楚了。
忙点好。忙到一定程度,一抬眼,整个世界都是玩具和奥秘。
到底是北方人,到底是吃面条长大的,老辈人常说孩子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对于北方的小孩儿,我看是一碗面条和一碗面汤养大的。贝贝从实验室一回来,愣愣地站在门口,一副想说什么事又突然忘记了的模样,好久才蹦出一句,今天该吃面条了。
到底是只有打卤面没有腊八蒜。我主动询问她今天实验室的故事“更新”了没有,她说没有。说完没有,脸却红了。和我抱怨,今天晚上学校的纺服学院有一场内衣秀,名字居然叫维多利亚没有秘密!我不懂怨点在哪里。她又说,之所以叫维多利亚的秘密,是因为漂亮的文胸内裤遮住了三点,遮住了“秘密” ,显得既性感又可想而不可见。现在让他们改成维多利亚没有秘密,那是什么?是准备搞一场脱衣舞秀吗?一副崇洋媚外又没文化的样子……连我都骂了,我也曾经拿着手机偷偷“崇洋媚外”过。
给母亲打去电话,问家里腌腊八蒜了没有,母亲说,腌了!满满三大罐!我说,不是腊八才腌腊八蒜的吗?母亲说哪有那么死,进了腊月就能腌。打电话这天,是腊月初五。
把这事告诉贝贝,她说她知道,低温状态下,酸性环境中,大蒜里一些含硫物质在蒜酶作用下……可再过几天就腊八了,我从小都是边吃腊八粥边看我妈腌蒜的,一边腌蒜还一边数落谁家为了结婚买房欠了别人一屁股债……再等几天嘛。
这事是有的。有句老话讲“腊八粥、腊八蒜,放账的送信儿,欠债的还钱。 ”“蒜”与“算”同音,进入年关,古时候各家人都要算算一年的收支情况,欠别人的还上,别人欠的要账。要账的方式便是炮制了腊八蒜送上,欠账的收到腊八蒜,就明白该还债了。
腊八这天,我在家负责洗罐子,贝贝出去买蒜和醋。贝贝说得对,节日时做节日事,才是过节,她管这叫天时地利与人和。我也是头次听说这话用在过节上。
贝贝回来了,告诉我,她买的蒜才八块钱一斤!我不相信,剥开一看,尖尖的蒜脑袋上冒出了绿豆似的小芽。蒜醋入罐,她要给母亲打个电话,我便让她顺带问问,看母亲知不知道腊八蒜的来历。我望着醋坛子里的蒜子出神,倘若她母亲知道,童年里的腊八蒜便更加脆甜。
贝贝打完电话,说她母亲不知道,欠债的事情倒是真的,只不过是手里干着活拉的家常,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