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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刚过,夜晚还是贼冷的。
平原上旺城的人们似乎根本没拿天冷当作一回事。各家门店仍然灯火通亮,客来人去,熙熙攘攘。
夏季里,人们晚上走出家门是自然的。晚上失去了太阳的炙烤,处在平原地带,特别那个年代楼房还没有这么多,一丝丝凉风能吹到全城每一个角落。但是这乍暖还寒的,人们为什么对这冰冷的夜晚如此钟情呢?应该说那时有一个重要因素——卡拉OK。
据传,卡拉OK的发明者曾夸言:要在中国造就一亿个歌唱家。这话虽然大了些,但是卡拉OK的出现确实吊起了国人的喉咙。那种让人痴、让人醉、让人会奔向那发狂境地的神力、魔力,肯定卡拉OK的发明者也没有料想到。这不,夜幕下冷空气依然袭扰的大街小巷,歌声早就火嗤嗤响亮起来。许多商铺门口都安上一台卡拉OK,供人们随意来唱,跟没有卡拉OK就开不成店一样。城西一条老商业街上,集中了很多“练歌房”。白天晚上,音乐、歌声缭绕不断,难怪人称“狼嚎一条街”。不仅街道上,所有的宾馆、酒店里不论大小餐厅,卡拉OK室室皆有,厅厅具备。
龙凤大酒店早就音乐轰鸣,多种腔调、不同的歌声透过门缝、穿过墙壁从每个单间里喷发出来。名为“八仙厅”的房门打开了,服务员传菜进去。这里与其他房间却迥然不同。电视机黑屏,影碟机静静地躺着。除了缭绕的烟雾、酒菜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就是时续时停的说话声。偶尔人们端起酒杯,但喝得似乎不那么尽兴。
可以看出,这个房间的人们在进行着一个沉重的话题。
坐在主陪位置上的是韩玉林,副陪是他的二女婿,旺城县芦集镇镇长徐慕菲。这会儿,韩玉林朝着主宾位子上的旺城镇党委书记孔大智慢声说:“目前厂里的思想确实很乱,多种版本传说。但感觉挺我的人还是多数,也有些不利咱的说法。什么我依仗省城的关系,早就活动回济南干大事业。什么在旺城我和一些领导、企业关系好,要自己投资干个体老板、赚大钱。连家属身体不好、对我精力牵扯太大也在议论之中。有些说法,好像这个四铁的总经理就不再是我了。”
西市村党支部书记田保华,朝着副主宾位置上的盛国典仰了仰脸打趣儿地说:“盛主任,身在县委办公室,上边的意思听见一点没有?”盛国典说:“老田又拿我开涮哪——”田保华一挺身子说:“领导身边的人,就是当今的新式打印机,‘四通’嘛。”
田保华对盛国典的调侃也没有活跃起气氛。盛国典吸了一口烟,声音低沉地说:“县委的意思咱哪知道。不过……上层一些领导私下里议论起四铁改制的事,说老韩继续干总经理的还是主流。刚才老韩说的这些负面东西,在上边也听到不少。”
这个场上别人喝酒不多,安小飞却自己一杯一杯喝红了脸,他又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忽然门一响,西市村的企业家潘治安匆匆进了房间,他一边找座位一边道歉来晚了。安小飞全然没顾面前闯进一个人来,仍然愤愤地说:“这些负面的东西肯定是马凯和散布的,听说他最近几个月上蹿下跳,拼命啦!”
孔大智细听着人们的谈话,大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每一个说话的人,有时皱起眉头思索着什么。听了安小飞的话,他若有所思地说:“马凯和应该说这些年在上边有很厚的根基、很深的背景。组建大企业集团时,要不是张智和书记提拔老韩,马凯和那一次就很有希望。老韩的工作、人格魅力是可以信赖的,但张书记调走了,这次能否继续干总经理我感觉会有一大拼的。”
自从得到企业改制的消息,韩玉林当然在深思熟虑着这个问题,今天又请来几个知心的领导、朋友再次议起这件事。但是几番议论,形势似乎总是对韩玉林不利。你看今天酒场上的气氛这么沉闷,连孔书记都说老韩能否继续干会有一大拼。
那么,面对这不利的形势该如何应对呢?
韩玉林的老领导张智和,原旺城镇的党委书记。个子不高,略胖的身躯,大眼睛,厚嘴唇。当过村民兵连长、村支书、公社书记,是地地道道坷垃堆里爬出来的“土干部”。在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的年代,他已是旺城县委书记了。农村改革用了几年的时间,虽然也有很多波折,但很快就融入了改革开放的快车道,获得成功。但是为了这些国营、集体企业进行改革却是一波三折,或者是一波多折。张智和带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们,去“西天取经”,到“蓬莱阁寻灵丹妙药”……按照大船能抗风浪的理念,确定对一些国营、集体企业实行重组,把产业产品相同或相近的企业合并,创建大企业集团。
这个在旺城引起轩然大波的提议,几经上下调研、讨论,终于尘埃落定,形成决议。但是有一个大问题——人选问题。特别是四铁这个由四个“吃铁”企业组建而成,全县最大的集团公司一把手谁来干?有一种建议是有归并四铁的原机械厂厂长马凯和担任。因为原机械厂是旺城的老企业,马凯和担任厂长多年,四铁集团当中原机械厂占的比重最大,有他担任四铁一把手应是顺理成章。更多的看法是,马凯和多年来为机械厂的发展作出过贡献,但近些年机械厂停滞不前,效益低下,亏损严重,马凯和是有领导责任的。否则,这一次也不会把机械厂这个骨干企业并入四铁的名下。
那么这个人选到底是谁呢?县委常委会上“蹿出一匹黑马”,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事安排:旺城镇五金厂厂长韩玉林任四铁集团党委书记、总经理。这消息如同突然升腾起无数烟花,引起很大震动。韩玉林一个镇办厂的厂长,一下子提拔到县属企业,并且还是全县最大的集团公司,一时间成了一些人眼里的谜团,但是明眼一看很明白。
韩玉林在五金厂二十多年要离开了,工人们难以离舍。厂里计划照张相,给大伙留下个念想。为了这次照相,可谓精心安排。因为不能停产,一些人先照了一张,然后去接替正在干活的员工,从车间替换出来的人们又照了另一张。这就在韩玉林的案头一直摆放着五金厂的两张全家福。
那天照相以后,韩玉林和大家道别了。他上了车,工人们就渐渐围拢过来。车慢慢启动了,工人们又缓缓地跟随着车向外拥。在车的后视镜里韩玉林看到了这一幕,他让司机停下来,又走下车子,庄重地站好,给大家深深鞠了三个躬。当他昂起头时,这个向来坚强的汉子,泪水充满了双眼。
田保华端起酒杯说:“来,喝酒哇——老韩,别走神哪。”
韩玉林看了田保华一眼,思绪丝毫没回到饭桌上。
两年来,与员工含泪惜别的场景经常在韩玉林脑海中显现。那两张全家福人头密集,不拿放大镜是辨不清张三李四的,但他摆放在办公室的书架上当宝贝,每天进门都能看到这两张照片。似乎这些人是他的靠山,天天给他撑腰壮胆呢。
张书记已调离旺城,我真的没有所谓靠山了?我到四铁是因为有靠山来的吗?马凯和的能量确实是社会公认的,但是四铁的员工像五金厂的工人们一样,是自己的根基。沙滩上盖楼房,必须看基础牢不牢,员工不拥护说什么也干不下去。他们不投你票,不抬举你,你就上不去,上去了也坐不稳。
关键还得看员工的态度。
也是在这天晚上,另一家富豪大酒店内,马凯和与一帮子人也在商议四铁改制的事。
马凯和四十岁出头,中等个儿,消瘦的身材。本来脸长得就长,再加上那大背头,更显得脑袋像个哈密瓜。右手总爱向后脑勺抿那大背头,只两下。轻松的时候慢慢地向后抿,着急的时候快速唰唰两下。
参加他这次聚会的有原机械厂的供销科长冯冰铜、马凯和的密友情人谢淑华,还有其他几个亲信,也有机关中干部身份的人和几个企业家。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酒过几巡,满桌的杯盘勺筷散乱在桌面上,各种美味佳肴也用了不少。加上卡拉OK动听的音乐,整个屋子和韩玉林那边的气氛大不相同,好似马凯和“把里攥”当上总经理一样喜庆快乐。这时,冯冰铜摆着双手招呼大家:“喂喂……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请马厂长一展歌喉怎么样?”话落,屋内立刻响起啪啪的掌声和叫好声。
组建四铁集团的时候,马凯和原以为他是这个集团的一把手,没想到韩玉林取代了他。韩玉林从一个镇办企业的厂长,成为四铁集团一把手,自己却屈居第二,马凯和一直耿耿于怀,总有一种黄鼠狼被鸡啄伤、狼被羊顶伤的窝囊感。这次改制他又看到机会来了。原本四铁没有被列入第一批改制企业当中,但是马凯和凭着多年上上下下的关系,把四铁也拉入了第一批改制的名单当中。他像一只半夜出窝的老鼠,四下活动,上蹿下跳,做足了功课,一心想坐上四铁第一把交椅。
这时,马凯和放下手里的酒杯,右手轻轻抿了两下大背头,站起来说:“好,给大家助助兴……”谢淑华说:“马厂长想唱什么歌?我来给你点上。”她一边说,一边起身来到卡拉OK点歌器旁边,自己随手操作起来。马凯和得意地说:“来段儿有意义的吧,爱吡(拼)才会哑(赢)。”
“好——”随着叫好声,音乐也响了起来,马凯和晃动着身子,扭动着屁股,活似个杂技小丑,酸不溜溜咿咿哇哇唱了起来。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
一时落魄不免胆寒……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时起有时落……
唱到最后,还特意改了一句词:“这回真拼才会赢,这回真拼才……会……赢……”
一阵掌声。马凯和放下话筒走回自己的座位端起酒杯,说:“诸位,前一段按照我们的计划,大家活动得很好,收到很好效果,职工对韩玉林能不能继续担任四铁一把手,已经产生了怀疑。下一步该活动选票了,大家再努一把力。来,干了这一杯。”冯冰铜嚷嚷着说:“韩玉林刚刚执掌四铁不到两年,四铁原来四个企业他一个都没待过。机械厂这帮人势力最大,是咱的班底,选举绝没问题。”
说着,冯冰铜拿出很多纸张,举到头顶说:“我这里有份名单,大家每人都照着名单上的人员去活动。学学搞传销,通过下线发展下线,把面越扩越大。”
“好好,没问题。”
“有咱老厂的这帮人,每个人再活动上几个,选票跑不了!”
……
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碰杯声和欢笑声。
马凯和很晚才回到家里。这会儿,酒劲儿一点也没有散去,仍然兴奋不已,酒精像速效兴奋剂一样发挥着效力。他打开房门,咣当一声把门关好。随手啪一声打开客厅的大吊灯,立刻整个客厅通亮。又把双脚一蹬,皮鞋啪嗒啪嗒甩落地上。然后拿杯子喝水,去卫生间……像个刚进了笼子的野兽那么不安分,整个屋里叮叮当当弄出不小的动静。他进了卧室,今天没有了过去的轻手轻脚,哗的一下把门推开,一进门又啪地按下墙上的开关,卧室的大灯一下像白天的阳光照进了房间。老婆朱丽琪已经蒙蒙眬眬睡着了,被这突然的声响和强烈的灯光弄得很不耐烦。她用枕巾捂着眼睛说:“干吗干吗?都几点了!”马凯和一边脱衣服,一边嚷嚷:“醒醒,醒醒,听我给你说说改制的事。”朱丽琪掀掉头上的枕巾斜了一眼说:“说什么呀?八字没个撇儿,不要高兴得太早。上一次不也想得挺好吗?怎么落空了?”马凯和上了床,朝老婆的屁股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说:“这一次和上一次可大大不同喽——给韩玉林使劲的领导已经调走。咱有古书记撑腰、王主任撮合,上下领导该打点的都……”
朱丽琪听到这儿,腚底下像安了弹簧,噌地坐了起来,不无抱怨地说:“光金条就弄出不少了!”马凯和不以为然说:“这算什么?等我弄上四铁的一把手,把你的金库填得满满当当。”
说完,他倒像真捧到一大把金粒子咕咕笑了起来。笑毕坐在床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收住了笑容,似乎“兴奋剂”的效力在消减。他也不管朱丽琪是否在听,自己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深圳的国贸大厦不是一下子就拔起来的。我和古书记这么多年的关系,他当官我的机械厂是出了力的。他在旺城经营的这盘大棋怎么也不能丢掉我这个棋子;他经营的这个圈子,怎么也不能从我这里出个缺口……”
“古书记就……”朱丽琪插了一句没说完,马凯和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继续说:“这一次刚换完届,书记、县长都是新人。老古从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升为分管经济的副书记,系当地猴子、地头蛇,成了旺城真正的大拿了。”
朱丽琪说:“别忘了,选总经理是要投票的。”马凯和听了斜了老婆一眼说:“古书记私下里说得好,改制虽然可以民主决定一把手,可是因为改革初期,有民主还得有集中呀。万不得已就把宝押在这集中上。”
马凯和不再坐在床上,赤身下到地板上掐着腰,灯光下现出一副骨架子。他斜仰着脸思索着说:“省里、市里、县里……胜算的比重已经很大了。不过一晚上我算计着还有——还有四铁改制工作组组长很重要,要是王主任……”马凯和想了一阵,右手背啪又打在了左手的手心上,“明天还要找古书记。”
韩玉林从张师傅家出来,又来到赵兰友家。
近几天,韩玉林行动起来了。按照他的计划,去车间、到员工家中,或者把相关人员请到办公室。与各个层次,特别是最下层的员工交心、谈话。他要了解近两年来,员工对自己到底是否认可,对自己到底有什么看法。
还好,在不同场合接触到的工人,对四铁组建后的工作都伸出了大拇指。那些粗大的手背,直截了当憨厚的言语,使韩玉林融入了温泉一般,浑身上下热乎乎的,心里有了底数。
赵兰友原来是机械厂的副厂长,应该说也是马凯和一手提拔起来的,在四铁精简上层及科室人员时下调当了车间主任。韩玉林知道,赵兰友这样的人更有代表性,他应该算是四铁成立后受到冲击的。但是人们反映赵兰友有正义感,工作也认真。像这样的人在改制这个节骨眼上怎么想呢?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呢?
赵兰友的家还是原来机械厂修建的职工宿舍,副厂长享受三间平房,单门独院。房子虽然旧了些,但是家里收拾得挺利落。赵兰友白皙的脸庞,有神的眼睛,穿了一套西装,加上胖瘦匀称的身材,显得格外有精神。韩玉林的到来,他有些意外,但精明的赵兰友眨巴着眼睛思索了一番,很快找到了答案,明白了韩玉林的来意。他笑着引领韩玉林来到屋里,一边张罗着让家人倒茶,一边说:“韩总,干吗还往家里跑?有事通知我到办公室聊就行嘛。”韩玉林自责地说:“咱们相处也两年了,厂干部的家里我应该都去看看,可是没有做到。”赵兰友收住笑容,摆摆手认真地说:“韩总话可不能这么说,四铁合并到一起,人员组合,整顿秩序,车间承包,安排生产经营……我还不知道时间的宝贵吗?”赵兰友表情非常诚恳,韩玉林看在眼里,然后直截了当地说:“老赵,这次改制,我当然还想干下去。但是我总觉着,能不能继续干下去,要看大家对我这两年的工作是不是认可。员工不认可,想继续干也不可能。你是老同志,可要对我说说真心话呀。”
赵兰友起身添加茶水,然后拿过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韩玉林,自己也点着一支。韩玉林会抽烟但早已戒掉了,这个茬口上他自然接过烟并且点着也抽了两口,不免咳嗽了两声。赵兰友看了笑着说:“看来很长时间没练了。”韩玉林也笑了说:“再享受享受。”赵兰友也不制止,自己深吸了一大口烟说:“韩总,感谢你对我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并且还这么直截了当。因为我原在机械厂,好像是马凯和的人。但我知道,你凭着大家的反映和你自己的感觉,你一定认为我还是个正直实在人。我和马厂长是老伙计这不错,说真话他前些年的一些做法有很多不妥。工作漂浮,不同意见听不进去……员工看重的就是经济效益,有工资。可前些年效益不好工资发不出去。四铁组建以后,员工真得到了实惠。你不是到刘根志师傅家去了吗?”
韩玉林听了并不意外,说:“哦,你知道了。”赵兰友认真地说:“你到他家后,刘师傅和他儿子刘修玉就激动地跑到我这里来了。刘师傅两口子加上儿子,三人都在原机械厂。因为机械厂是个老企业,一家人都在这个厂的情况可不少哇。前些年效益不好,他们这样的家庭受伤害最重,这两年他们得到的好处也最多,你说他们能不激动吗?”
韩玉林实在享受不了这香烟的美味,自己把烟掐灭了,剩下的一大截放在烟缸里,然后笑着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老赵,你由原来的副厂长又回到车间当主任,就真的没意见吗?”听到这儿,赵兰友像坐飞机刚着陆的那一刻,身心一震。呀,韩总这是往真地方挖哟。他在沙发上动了动身子,略加思考说:“当然,每一个人都愿意企业经济效益直线上升。但我明白,如今情况不同了,四铁由四个企业组建到一起,上层领导人员怎么也得分流。我到了车间,不是什么互相排挤呀、互相打击呀之类的因素,真实情况是工作需要,这样也就能接受得了。当然你我都知道,有的人不会这么想,但我还是觉得这样的人是个别的。”
韩玉林听了这话,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但是从内心像是喝了一口醇香老酒回味无穷,对赵兰友深深敬佩。赵兰友继续说:“我们车间绝大部分是原机械厂的人,从这些天人们的言谈话语中可以听出,他们像刘师傅爷儿俩一样,对今后老总的选择应该还是你。”
马凯和约王连灵晚上跑一百多里,来到东州一家豪华饭店里。
王连灵五十来岁,中等个子,瘦身材,白皙脸庞,说话慢条斯理。多少年来,人们戴的眼镜镜框多是扁圆的,王连灵却总是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看上去像个老夫子,自己感觉是很有风度吧。县企业改制领导小组古玉亮任组长,说话算数。经委是县属企业的直接领导机关,王连灵也是老资格的工业系统领导,便顺利当上了四铁改制工作组组长。
饭店的房间不大,西式装潢。墙上《林中仙女》《震惊》两幅欧洲古典裸女油画仿品特别显眼。这个房间此前马凯和已经多次享用,宴请过多个市县的领导。他走进房间,先是快步走到窗前,哗啦哗啦把窗帘拉严。那巨大的窗子像照妖镜,他害怕。王连灵走进房间,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不失风度,倒背着手,像检查工作左右环顾了一下,慢慢晃着头说:“有情趣,有情趣。”马凯和一边把中间的椅子拉开,一边张开手示意他坐下,满脸堆笑说:“辛苦领导了,跑出一百多里。”王连灵抿着嘴笑了笑说:“哪里哪里,我还不愿享受马老弟的美意?”马凯和叫了服务员点菜,然后对王连灵说:“这里新上了一道菜,叫清蒸燕窝,既清淡,又有味道,又有营养。饭后再桑拿一把,好好享受一番,今晚喝茅台怎么样?”王连灵转过头看着酒柜上那“飞天”已是口水荡漾了,装腔作势地说:“茅台好,有些人说喝不习惯这酱香型,那是假话,一怕假酒,再者这价格也是受不了噢。”
韩玉林上任四铁的时候,张智和与他谈了一次话。张智和说:“玉林哪,咱们也算是老伙计了,你了解我的心思。创建大企业集团,旺城历史上从来没有,这可能是我领导生涯中最大的举措。把你放在这个新组合的最大摊子上,你的成败关乎着这次重大决策的成败,更关乎着旺城长远经济发展战略呀。”
韩玉林理解张书记的良苦用心。四铁组建后究竟如何发展?采取哪些措施?从哪里入手?他来到四铁,同干部工人一起讨论、研究,就像给人检查身体,CT、核磁共振、抽血化验……用上所有办法诊脉挖病根,首先看准了“头重脚轻”的重症。本来原有的四个企业就科室多、管理人员多,四个厂合在一起,这个病症就更突出了。韩玉林就把工作的第一刀,先砍向了精简科室和上层人员这个敏感问题上。
自从四铁组建以来,马凯和极少到韩玉林的办公室。这天他倒是登了“三宝殿”,把一张照顾人员名单放在了韩玉林的办公桌上。其中包括原机械厂供销科长冯冰铜、办公室的谢淑华。马凯和说:“机械厂是我县的老企业,这个企业的干部,应该说为旺城的经济发展流了血、出了汗。所以,这次精简应照顾他们一下。不能企业这么一合,就把他们随意打发了事呀。”
韩玉林的眼睛CT机般的穿透力,一看就清楚马凯和骨子里的东西。一来他切实要安排一下亲信,继续拉拢一帮人马。更主要的还是发泄他没有当上四铁一把手的不满,故意出难题。但毕竟是机械厂的老同志,也是现在四铁的二把手,韩玉林当然耐心劝导。
韩玉林拿着马凯和递给他的那份名单说:“是啊,很多同志为企业的发展作出过很大贡献。可是你清楚,这次用人制度的改革,党委会上有严格规定,咱们怎么能够随意敞开照顾这扇门呢?”
马凯和不以为然,无赖“刮地皮”般说:“你我都清楚,改革归改革,规定归规定,照顾不是一点也没有吧。”
韩玉林父兄般诚恳说:“四铁成立后,第一次人事改革就出现照顾的问题,那今后我们怎么工作呀?”
马凯和挺了挺腰板又摆出了老资格:“老韩哪,我在机械厂工作这么多年,有人提出照顾的问题,你是应该理解的。你是一个人轻松来到四铁的,和我及其他厂领导不一样,我们还肩负着关心爱护老同志的责任哪。”
韩玉林还是语重心长:“是的,我原来厂里手下的人一个也没跟过来。但是,四铁这么多的干部、工人中,亲戚、朋友各种关系还是有的,并且有的与我关系还非常亲密。到现在已经有朋友、亲戚,以及县里有的领导找上来了。但是老马我向你保证,我绝不照顾一个人,绝不违犯党委人事改革的规定安排一个亲戚、朋友。我请你监督。”
说到这儿,马凯和还是不甘心,似乎交出了底牌:“老韩,实在为难就把冯冰铜一个人照顾一下好了。”
韩玉林仍然像个心理医生对病人耐心劝导一样,说:“老马,这不是我为难不为难的问题。你我是这个集团的一二把手,应该共同努力,严格按照党委的决定把这一次人事制度改革抓好哇。”
马凯和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在韩玉林这里不可能讨到什么“香火”。他就是那个目的——发泄、出难题,制造矛盾。那天,马凯和虽然表面心平气和地走了,但内心深处隐藏的雾霾没有散去。在他眼里,韩玉林更成了瘟神魔鬼。
酒菜上来,马凯和示意服务员回避。然后急切地说:“王主任,前段的周密安排,我全做到了,多亏您帮忙啊。”王连灵还是慢慢摇着头说:“哎呀……太客气了,平时老弟对我帮助甚多呀。光说老父亲得病……”马凯和打断了话头忙说:“互相帮忙,互相帮忙。世上只要弟兄们相帮相助,才会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啊!”
王连灵神秘又明察秋毫般说:“老弟这会儿又攀上大领导了。”
“心照不宣,心照不宣吧。”马凯和得意忘形。
“哈——哈——”两人相对笑了起来。野兽嘶叫一般。
王连灵把酒杯送到鼻子下,闻闻味道,然后“嘶……”的一声嘬一小口说:“形势很好啊。我当这个改制工作组组长,太有利了。遇到什么不测我全清楚,咱们可以直接商议,这和你当组长有什么区别呀。哈……”
殊不知,他的这个官衔是马凯和的阴谋。王连灵喝了一口酒继续说:“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我给卡住扭过来了。就是又有人提出让四铁一把手从社会招聘的问题,我谈了看法,并且也提前和有关大领导进行了沟通。理由就是改制刚起步,还是稳妥一点好,商品经济政府不可能撒手不管吧。”
听到这儿,马凯和感谢王连灵能说出这么同流合污的话。但是不是社会招聘的问题,县委、县政府早已定好,不可能又有王连灵“力挽狂澜”。古副书记,已经……马凯和心里明白,此时的任务就是感恩戴德,迷魂汤也像桌上的茅台一样喝,下一步还得让王连灵卖力气哩。他抬手举杯猛喝了一大口酒说:“对对,这样我才有资格争取这个总经理呀!”
“就是,就是。”王连灵趁势又捞到一个好,心里比喝茅台还痛快。然后又装模作样地说:“老弟,大口满灌是对茅台的亵渎。这茅台酒啊,得慢慢品才有味道。”
“噢,对对,对对。”马凯和一边附和着,一边看着王连灵神仙升天般飘飘然了。趁此,他忽然问:“王主任,如果我的选票真的比韩玉林少,怎么办?”
王连灵微微点下头瞪着眼睛,眼珠子越过镜框直接看着马凯和:“这,这……”
马凯和故作卑谦地说:“王主任,我有个想法说出来您别见怪,能不能……搞出一部分可以任我们摆弄的选票?”
听到这儿,王连灵连惊讶带紧张,太阳穴的青筋嘣嘣直跳。“搞出一些任我们摆弄的选票”,就像医学介入用的手术刀,一下深深插入王连灵体内,触动了他的神经。他感受到一种马凯和从没表现出来过的刁钻歹毒,又佩服他的机关算尽。他恐慌不安地说:“这——怎么操作?这有很大危险吧!”
马凯和一种咄咄逼人的神态说:“老兄多年相助,老马没齿不忘。再帮我一把,让咱们兄弟还有古书记更进一步,更加辉煌!我有一个详细的方案,把你的责任设计得很小很小,真出了娄子古书记不会坐视,大不了我一人全部承担,绝不给弟兄们添麻烦。”
王连灵心惊胆战地听完马凯和利用不能停工人员的选票进行控制操作的方案。
待马凯和把王连灵送到家时,王连灵手里多了一张存折。
县委、县政府下派的改制工作组进驻了四铁,带队的就是王连灵。韩玉林原来所在的五金厂是乡镇企业,隶属当时的“第二工业局”——简称“二工局”分管,与分管县属企业的王连灵打交道不多,更没有深交。
马凯和眉开眼笑。
韩玉林沉着冷静。
按照“套路”,工作组到厂以后首先召开领导班子会议,公布改制方案、步骤。因为清产核资早已搞完,剩下的无非是召开全体员工动员大会,多种形式宣传政策……最后进入最实质阶段,就是选举厂里的领导班子,特别是总经理的人选。
在公司班子会议上,马凯和提出要打造浓厚的改革气氛,安排厂里的墙上、过道处写上标语:“动员起来,坚决拥护四铁改制!”“四铁改制,振兴经济!”……厂里在“文革”时期墙上贴满大字报,最后一次张贴大字报的高潮是在揭批“四人帮”的时候。那时满墙大字报一张覆盖着一张,新的字迹覆盖旧的字迹,就像参差不齐的树枝互相交错叠压。不过从那到现在二十多年厂房的墙上都是干干净净的。这回让马凯和一搞,人们还是报以新鲜的目光,仿佛又回到“揭批查”的年代。
最关键时刻到了,投票选举总经理、副总经理。
按照规定不能到会议室参加投票的人,如保卫人员、车间生产值班员工等,由工作组人员送票到工作地点投票。本来有的工种可以停下来参加投票,但是工作组以不影响生产为名,把一些应该能停下来的工种也没有停下来。这样,在工作地点投票的人数比重大大增加。这不禁引起了韩玉林的警觉,心里纳闷儿,这是为什么呢?操纵这些选票吗?怎么个操纵法呢?
韩玉林雾里看花,马上安排有关人员:注意观察。
公司的“大礼堂”,这个很少使用的会议室今天突然喧闹非常,坐满员工,黑压压一片。不仅显得拥挤,似乎更显得今天的会议重要而不寻常。
选举开始,场内立刻静下来鸦雀无声。大家面容严肃,瞪着眼睛看着台上,刚才那些老烟鬼们还不断地喷云吐雾,这会儿好像进到戒烟所老实了。
先有工作组的人员宣读选举要求。选出总经理一人,副总经理四人。同时明确宣布投票后就开始计票,计票结束立即宣布。当宣读完这些要求,会场内不知从哪个方向带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跟着便掌声四起。那掌声,高速列车从面前哗哗哗通过一般。
投票开始。岗位作业人员先完成了投票,然后会场内再进行投票。杜洪是参加岗位作业投票的人员。他按照韩玉林的嘱咐,像探照灯一样的大眼睛仔细搜索着每一个细节,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王连灵按照马凯和控制部分选票的方案,会场外的选票由工作组操作,是被“调包”的,非常诡秘。杜洪探照灯的眼睛不好使,不是火眼金睛发现不了。
投票顺利结束,选票集中到公司办公室,由工作组和工人代表负责统计选票。
四铁选举的方案、程序是合理的严密的,但却偏偏有人耍尽阴谋,肆意践踏。
四铁像个火药库被引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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